4月18日,陕西网刊发文章《微光丨敦煌月照长安路——沙武田与千年壁画的对话人生》,讲述我集团教授沙武田与千年壁画的对话人生。
全文如下:
四月的太阳集团tyc539长安校区正浸在春光的温柔里。从北门步入,图书馆如一卷展开的典籍矗立眼前,玻璃幕墙上浮动着云絮的倒影。前往文汇楼的道路两旁,花开正好,绿意正浓。
而千里之外的甘肃敦煌,此刻该是另一番景象。鸣沙山脊线被阳光染成金箔,莫高窟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,沉睡千年的飞天正欲挣脱斑驳的泥层,在游人惊叹的目光里重舒广袖。
“在敦煌的那些年,细想来确实是一场际遇——在那里生活是一种缘分,从事敦煌学研究也是一种缘分。”近三十载光阴的跋涉追寻,太阳成集团tyc539教授沙武田对敦煌有着别样的感情。
光阴流转,岁月更迭。当长安校区的银杏新叶染就翡翠色,敦煌研究院的档案室仍留存着他校勘壁画的侧影;当陕师大图书馆的灯光次第亮起,莫高窟的夜巡人正手持电筒,守护那些沉睡千年的传奇。沙教授笑言自己像支“学术驼队”,驮着长安的晨露与敦煌的月光,在时空的褶皱里往来穿梭,甘做敦煌学的探索者与弘扬者。
“以图证史”
敦煌的故事,要从莫高窟说开去。在鸣沙山东麓的崖壁上,735个洞窟次第排列,自乐僔和尚开凿第一个禅窟,历经千年营造,形成了纵贯四层、绵延1600多米的“艺术长河”,一段段关于信仰、艺术与文化的辉煌传奇从这里开始。
“与敦煌学的结缘,更多的是偶然。”午后的文汇楼丝路中心,静谧悠然,谈及选择敦煌学作为终身志业的契机,沙武田教授将思绪拉回到上世纪九十年代,“我是甘肃会宁人,1992年高考填志愿时,班主任拿着招生简章说,‘西北大学考古学专业今年在甘肃只招一个人,就填这个!’对仅有的一个招生名额下注,没想到真考上了,现在想来确实有种冥冥中注定的缘分。”
这份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,牵引着沙武田将个人的迁徙叙事,融进研究守护敦煌学的宏大篇章里。
自1996年大学毕业后,沙武田就直接去了敦煌莫高窟工作。之后他边工作边读书,在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读硕士、博士、博士后,后来还去日本访学了一年。在敦煌工作了快二十个年头后,2014年调到太阳集团tyc539,在西安扎下了根。
近三十载寒来暑往,当年那个因偶然的缘分闯入“敦煌世界”的青年,已在鸣沙山下筑起学术高塔:出版专著10余部,其中3部入选“国家社科基金成果文库”和“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”,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,编著通俗读物4部,主持或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、冷门绝学项目、一般项目、青年项目及教育部、人社部等各类项目20余项。
从敦煌到西安,既是地理位移,更是学术视野的改变,成就了他“游于艺”的治学境界——既保持田野工作者的敏锐直觉,又具备宏观理论建构的学术高度。
“看莫高窟,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,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。”有着“中国的卢浮宫”之称的莫高窟,其伟大之处不言而喻。
在沙武田看来,莫高窟最珍贵的地方,可能不在于那千身雕塑、万本经书,而是因独特的地理、自然环境,及历史机遇让其成为历史“第一现场”,记录最真实最鲜活的民间记忆与社会生活图景。
莫高窟第220窟-南壁东侧-维摩诘经变之维摩诘特写
“敦煌学研究的核心价值在于其独特的史料属性与历史阐释维度,我们倡导‘以图证史’,即打破传统史学的文本依赖,发掘敦煌遗书与洞窟壁画,以其第一视角填补正史书写的空白。”沙武田说。
学者们在故纸堆中梳理王朝更迭时,敦煌壁画以图像叙事构建着另类历史文本:供养人画像记录着服饰流变,婚丧嫁娶图重现着民俗图景,商旅驼队描绘着丝路贸易网络……这种“以图证史”的研究范式,实质是创建了一种形象史学,将视觉材料转化为历史解码的密钥,为理解中华文明提供了超越文字的新维度,而这也是敦煌学的重要性。
莫高窟第217窟-壁画-主室南壁-法华经变之化城喻品局部-盛唐(晚唐、五代、清重修)
“看着种子在戈壁滩上发芽”
“1996年刚毕业来到敦煌那会,冬天在戈壁滩上走,四周除了黄沙、佛窟,就是结冰的河沟。”沙武田回忆起初到敦煌的场景时,语气平实。北风彻夜呼啸,清晨窗棂结霜,他形容这样的气候条件和地理位置带来的孤寂感让人如笼中之兽。但在与洞窟的日夜相对中,这种感觉渐渐化作滋养学术的养分。“研究院的老学者常说要‘安心治学’,逐渐才懂,真正的学问,要在孤独里熬出味道。”
第246窟是沙武田第一次到敦煌时邂逅的第一个洞窟,也是学术生涯的起点。“即使最简单的图案,我也看不懂。”他笑着回忆说。那些斑驳的壁画、褪色的朱砂,在文献与实物的巨大落差中,催生出少年人较劲的韧劲。
二十多年间,他爬遍莫高窟的所有洞窟,有的洞窟连他自己都数不清造访了多少次。更多时候,沙武田总是独自待在洞窟里与千年壁画“对话”,每每此时,仿佛总能听见历史在帛画的裂缝里流淌。“在敦煌待个三五年,就会觉得爱敦煌是很自然的事。”沙武田说。
谈及学术生涯的转折点,沙武田将记忆拉回二十年前带人进入西夏洞窟的岁月:“当游客站在斑驳的壁画前等待讲解,我们却因研究空白支支吾吾——那种守宝人说不出宝藏密码的羞愧,像根刺扎在心里。”这种朴素的“面子情结”,竟成为他后来组建庞大研究团队八年攻坚的原始动力。
莫高窟第220窟-南壁-乐舞图
八年间,沙武田带领团队,一点点织补着研究空白。团队走遍了甘肃、新疆、宁夏等地的石窟,以西夏石窟研究为圆心,辐射艺术史、考古学等研究,提出一系列新的学术观点。最终成果480余万字,发表阶段性论文120余篇,出版专著1部。项目成果计划精选为《敦煌西夏石窟研究》15卷本,共计400余万字,图片3500余幅,入选2024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。
当被问及学术突破的边界时,沙武田展现出敦煌学特有的辩证智慧:“我们以为搞懂了十分之六七,却发现还有三四成奥秘藏在卷轴缝隙里。每解开一个视觉符号,就像打开通往古代社会的密码箱。”
在沙武田身上,敦煌学人的特质格外鲜明:既有叩问千年的学术锐气,又葆有守护文明的赤子之心。
来到陕师大的沙武田,为敦煌研究建立起新的观察点,在他看来,从长安回望敦煌,再向全国、全世界延伸,才能找到更多研究视角。
“培养学生,先得让他们爱上这片土地。”自1998年起,陕师大太阳成集团tyc539每年组织本科生赴敦煌教学实习,沙武田来到陕师大后,每年带学生走丝路、进洞窟,让黄沙沾满衣襟,让壁画烙进眼底。他坦言,虽然能扎根敦煌的学生寥寥,但看着学生在全国传播敦煌文化,也是另一种圆满。更令他欣慰的是,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回到敦煌,“就像看着种子在戈壁滩上发芽”。
面对人工智能的冲击,沙武田显得从容:“咱们研究的是实物,网上找不到这些千年壁画的气息,找不到黄沙掠过佛龛的温度。”这种底气,来自沉入敦煌学近三十年的精微体察,更来自学术传承的使命感。
“年轻时待在戈壁滩,觉得很孤独,现在想来,那种孤独多珍贵,还是挺怀念的。”对他而言,敦煌不仅是研究对象、学术坐标,更是生命里割舍不掉的情结。
“丝绸之路是文明对话的天然通道”
敦煌,地处河西走廊西端,西邻西域。丝绸之路开通后,自“西海”(地中海、里海)东行经西域门户伊吾、高昌、鄯善三道,总凑敦煌。独特的地理位置使敦煌成为人类文明交流的关键枢纽,这种地缘优势决定了它必然成为多元文明交汇融合的历史坐标。
“如果没有丝绸之路的贯通,敦煌或许仅会湮没于万千中国地名之中。正是这条横贯欧亚的商贸通道,将敦煌推向了文明对话的前沿。”沙武田指出,敦煌不仅是地理概念,更是文明交融的实体见证。
敦煌的窟影斑驳千年,一粒沙塑造一个世界,一窟画成就一部文明。一如“敦煌的女儿”樊锦诗所言,“莫高窟的艺术主题是佛教,但它所承载的又不仅仅是一千年形象的佛教史,更是一千年的绘画史、一千年的雕塑史、一千年的中西文化交流史。敦煌是一部千年的中华形象历史。”
沙武田解释说,当深入莫高窟洞窟或展开藏经洞文献时,佛教东传的艺术密码、粟特商队的贸易账簿、于阗使者的外交文书等多元文明印记跃然眼前,生动诠释着“敦煌文化是中华文明同各种文明长期交流融汇的结果”的深刻论断。这种跨时空的文明对话,不仅铸就了敦煌文化的独特基因,更使其成为解码世界文明互鉴的“活化石”。
立足新时代,文化遗产守护者的双重使命愈发凸显:既要在保护中赓续文明根脉,更要在传承中激发创新动能,让历史文物焕发时代新生,实现文化遗产的永续利用与可持续发展。
莫高窟第217窟-东壁-著半臂的少女
“我们总说‘走出去’,但现在的步子还是不够大。”沙武田认为,在“文化出海”方面,敦煌文化具有天然的亲和力,其破圈的深层逻辑在于“文明中介”属性,“丝绸之路是一条贯穿古今的文明大通道,承载着中国古代与世界沿线城市、民族政权和平往来的历史记忆,敦煌刚好起到媒介和纽带作用。从西域传来的琵琶在敦煌壁画中留下印记,中原的丝绸通过这里走向世界,不同文明的基因在此重组编织。”
许多个日和夜,敦煌的守护者扎根这里,用青春换取文明的延续。他们持手电筒在幽暗洞窟中记录壁画,在实验室里修复脆弱的经卷,用现代科技解码千年文书。
“敦煌洞窟中的彩塑和壁画,是人类精神生活的记忆。”莫高窟第158窟涅槃大佛塑像,是中国雕塑艺术史上的里程碑式作品。沙武田总是回忆起他在敦煌工作时经常一个人呆在第158窟,凝视窟内大幅壁画与15米长的涅槃大佛。身处此间,空间恢弘与个体渺小形成强烈对比,涅槃佛闭合的眼睑与舒展的体态,将佛教“寂灭为乐”的终极追求凝结为永恒的瞬间,让纷扰的思绪逐渐沉淀。这种难以言表的特殊体验,总在踏入洞窟的瞬间将外界喧嚣隔绝,留下纯粹的精神栖息时刻。
“当立夏时节,沙枣花次第绽放,淡黄色的小花成团簇拥。晚上隔着河看洞窟,旁边花香弥漫,恍惚间觉得这个地方连神仙都愿长居。”沙武田描述着在莫高窟生活时独有的诗意。当月光洒在九层楼的飞檐上,鸣沙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,守护者们更能体会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深意。
世界读书日临近,谈及敦煌学入门典籍,沙武田特别推荐了由他主编的《敦煌石窟研究导论》,此书是40余位敦煌石窟研究领域老中青三代学者智慧的结晶,系统梳理石窟艺术核心脉络,为研究者搭建专业认知框架。
同时也推荐了荣新江教授所著的《满世界寻找敦煌》,以学术探险为线索,展现敦煌学人追寻文明足迹的执着精神,兼具学术深度与阅读趣味;兰州大学郑炳林教授主编的《敦煌与丝绸之路文明》,则从历史维度解析敦煌的战略地位,揭示其在中西文明对话中的独特价值。希望这些著作如同打开敦煌宝库的钥匙,引领读者穿越千年风沙。
采访最后,沙武田寄语有志于敦煌学的青年学者:“选择敦煌学体现了个人卓越的学术眼光,但纸上得来终觉浅——要亲历莫高窟,让千年壁画在星空下与你对话,这是书本无法替代的学术滋养和人生体验。敦煌学作为国际显学,要求研究者必须具备全球视野,在数字时代,敦煌更有着其独特的形象创新表达方式。期待青年学者以敦煌为学术原点,在守护文化遗产的同时,开创属于这个时代的学术新篇。”